新世纪伊始,《光明日报》辟出版面,让书生们畅想与书有关的前景。我接到这个题目后,便期待脑中会涌现出酣畅的遐想来,结果却不如意。也许是因为过了漫无边际幻想的年纪,又不具备高瞻远瞩的气魄,我在跨越千年的门槛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奋。新千年是商人们的好广告,伟人们的好讲坛,可是,一介书生从中何利可图呢?不用说新的千年,即便是新的世纪,与我真正相干的也只是其中的一少部分。当然,我不妨也乘此机会,来对有生之年的读书生活做一设想。
在新世纪——确切地说,在我今后的有生之年——我该怎样安排我的读书生活呢?当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,我首先想到的是,这世界上有多少书是我想读或者想重读而未能如愿的,岁月荏苒,我实现这个心愿的时间只会越来越有限了。这些书是我心目中的经典,或者是别人称做经典而能否成为我的经典尚有待我自己来检验的。面对人类文化的宝库,我始终相信其中有一些是最适合于我的,仿佛是专为我准备的。我的精神本来就潜藏着各种可能性,而它们则是唤醒这些可能性的触因。这样的书,漏掉一本就会是我的精神上的损失。我如此衡量我的读书成绩:通过读书,我的精神是否有新的发现,新的生长,是否更加真实和完整了?读书当然还有别的作用,例如了解世上正在发生的事情,各色人等的生活和想法,各门知识的新进展,乃至消遣解闷等等,但是,不应该让它们排挤甚至损害了我的精神性的阅读。
于是我想到了我的书房。我一直为书房窄小而发愁,四壁书柜早已挤满,新添的书不断向书房、卧室、走廊的一切可利用的平面进军,使得整个家几乎没有插足之地,看上去像一个货栈。坐在这个货栈里,一间大书房就成了我的梦想。而现在,我的想法突然有了根本的转变。哪怕居住条件大为改善,我也不准备扩大书房,相反要厉行整肃政策了。我要对已有的书仔细甄别,对增添的书严格把关,只准许真正有价值的书在我周围占据永久的位置。那些一眼便可断定不会去读的书不必说,即使那些可读可不读的书,我也要限制它们在我这里滞留的时间,期限一到,不管是否读了,都一律请出家门。麻烦恰恰出在这类书上,它们以其数量的优势肆意争夺书房的空间和书房主人的时间。它们的庞大阵营给人以错觉,仿佛不把这些弃之不甘的书翻阅一下会是一种失礼。可是,世上多的是不乏某些优点的平庸之辈,书也如此,倘若我对之一一尽礼,就必定会冷落了真正的知己。既然我是我的书房的主人,何不就行使主人的权利,禁止一些书入内,限制另一些书来访,只让密友和忠仆——值得永久保存的书无非这两类——在我这里居住?好吧,不妨说这就是我在新世纪初关于书的一个准畅想。